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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怀旧主义
2017-08-30 16:23:00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刘洪波

  “当我看手表的时候,手表便提醒我地球正在转动之中。数字钟表却没法传达这种信息。……数字表和狭隘的视野正好配成一对,而这两者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这是一位作家的意见。

  用数字还是用表针指示时间,不过是显示方式不同,但怀旧主义者会说“真正的钟表”,它有三根指针,实际的指针,而不是显示方式;它有嘀答声,实际的转动之声,而不是喇叭播放的声音文件。

  怀旧是情感性的,不讲道理,流淌着温度,无可救药地沉溺,可贵地坚持。每一代人都可能怀旧,因为怀旧是对自己所经历时代的体认,是对过时物品及它所体现的时代风尚的内化,由此完成对有历史的自我的肯定。

  CD刚开始流行时,我们听到对磁带尤其是黑胶唱片的赞美,说模糊性、摩擦声都是“真正的聆听音乐”的一部分。现在CD成了古董,MP3、APE等格式记录的数字音乐一统天下,于是CD又作为“真正的聆听音乐”而被留恋。实际上,除了现场,没有“真正的聆听音乐”,而彻底的现场还要撤掉电子设备,这样的音乐哪里找得到呢?

  数码相机有着同样的历史。刚开始,数码相机甚至不被专业人士视为相机——照片不是在胶片上显影,而是记录成一堆数字,那充其量是图像,能叫照片么?之前更早,自动冲印也曾为专业人士所不屑——离开了暗房,照片不是一手一脚生产出来,还叫什么摄影家呢?现在,坚持数码相机不是相机的人,怕是差不多绝迹了。

  对“真正的钟表”的怀恋,重复的是无数技术怀旧主义的故事。其实,有指针、有嘀答声、提醒人们此一刻连着前一刻与下一刻的机械表,也曾因模糊了时间的真实面目而被质疑:“不论钟表有多么准确,都没法告诉我们时间的真实面目。”时间的真实面目,是不可分割的连续性,使人和自然的所有过程无间断地发生。

  钟表无可阻挡地统治了社会,精确的计时塑造了新的行为倾向。工业时代,日常生活中用以衡量准时和迟到的单位是分钟。后工业时代,玩游戏的人告诉你一秒钟的延迟都不可忍受;等待电脑开机的人感受到时间的漫长,尽管开机最快与最慢相差只以秒计;视频、通话和游戏的卡顿,甚至不以秒而是以帧数计……计时越精确、技术对时间的运用越充分,我们越是不耐烦。

  通过教育、职业以及普遍的“节约时间”的社会意识,钟表训练出了合格的现代人——内心都有一只精确计时器,不存在无计时状态,很难想象时间除了被用来生产或消费(也即刺激生产),还能用来做什么。现代人的“生物钟”可能不再是生物性的,而是钟表化了;嘀答嘀答成了内在的心声,空白或无所规划地度过时间让人陷入“无所事事”的恐惧——“无所事事”是贬义词,是应当远离的一种生命状态。尽管我们大多有一种关于时间的想象——选择“时间自由”的工作,事实却是,即使选择了自由职业,也未必真的拥有时间自由;即使有了时间自由,也未必真的能够放飞身心。

  前现代的人,可能无法理解“浪费时间”的意思。时间自然而来,自然而去,不因我的意志而停止流动,既不可能节约,也无法浪费;时间里,我要么在做这件事,要么在做那件事,就算是闲坐,那也不是浪费而是一件正在做的事情。现代人是“钟表时间”的信奉者,做事的目的性、达成目的的时间耗费、价值中时间成本所占份额等等,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原则和个体的内在律令,使用时间目的不明确或无目的就是浪费。基于目的使用时间,一定时间专注于某件事情,一个人一生专注于某件事情,成为天经地义,人们开始窄化兴趣,开始成为“专家”“专业人士”“专业工人”,自然状态下的“通人”消失了。

  钟表改变了价值尺度,我们看待任何东西,都习惯用“投入产出比”来衡量。比如参观文物古迹,很多人不是想象其意义,也不准备理解其意义,而是本能地估算那里面凝结着多少人工、多少劳动。一件精美的刺绣作品或一座宏大的建筑,都被折算为所费工时,折算成经济问题。倘若古人也这样思维,我们今天可能一个文明奇迹都看不到,金字塔怎样在经济学上获得合理的解释呢?故此,清高的、缺乏经济头脑的技术怀旧主义有理由获得尊重。

(转载需注明来源:江苏智库网)
  编辑:蔡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