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 线

　　每当“大妈”登上热搜榜，我就知道又一个与年龄歧视有关的新鲜事出笼了。对“老”的歧视已是勃然而兴，这意味着每个人对自己的人生预作否定，因为人人都将变老，且认为“老”是可怕的，遭人厌恶天然合理。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与“老”紧密联系的词汇已经悄然更新：过去是德高望重、年高德劭、慈祥可亲、平易近人、老当益壮等等褒义词，现在是过时、健忘、固执、不可理喻等等贬义词。当然，所有与“老”相关的贬义词向来存在，但在褒义词纷纷淡出社会用语后，对“老”的负面评价就被强化了。近几年引起普遍关注的阿尔茨海默症，更引导出一个新的对于“老”的贬义词“痴呆”。此病俗称“老年痴呆”，很多人将它作为自嘲或嘲人的说法——老年与痴呆相提并论，对“老”的衰微性、朽败性乃至破坏性含义的一般塑造更进了一步。

　　“老”是人生大转折，不得不面对的大问题。如果对“老”有着中肯的评价，对消除社会紧张、减缓个体焦虑，都大有意义。如果自己恐惧衰老，同时歧视他人的“老”，这两种社会心理结合，就为每个人规划了可怕的人生前景。或许有人觉得自己会老得非常得体、受人爱戴、不讨人嫌，然而在“恐老症”流行的社会里，多少人能够成为例外？

　　“老”的负面化何时肇始？近几十年里，巨大的社会转型与世界经济文化的巨大变革叠加，使社会文化迅速发生深度位移。现代化过程中，全球取代地方，新潮取代传统，效率追求则代表着对力量、速度、动态的推崇，追新慕奇成为必然，年轻合乎日新月异的社会局面之要求，因此平添“天然正确”的色彩，青年崇拜兴起。

　　在微电子革命主导下，网络时代忽然到来。新科技、新经济演示了“胜者通吃，唯快不破”的法则（这在某种意义上是近代世界丛林法则的升级版），太多的变化、太快的节奏，以只有年轻人方能适应的倒逼机制，推高了青年文化的地位。新的成功公司员工平均年龄30岁上下；新的成功人士青春勃发，扎克伯格24岁坐拥百亿资产，乔布斯56岁去世与其说让人悲痛不如说加剧了一种印象：他倒在衰老到来之前，他的创造使命已经完成，他的传奇恰到好处地终结。年轻不再只是代表活力和未来，还代表控制力和现在，因此在韩国、日本等有尊老传统的社会，都发生了羞于变老、害怕变老和装嫩扮酷的共同趋势。

　　世俗的“老”的标准越来越低龄化。职场上，35岁以下才有求职资格，老经验、老传统、老做法似乎等于不顶用、不合时、太古板，“老人”的最佳表现似乎是少开口、别逞强、莫讨嫌。“大妈”之所以特别引争议，一大原因就是她们不被认作成功人士，却在被认为应该静静地一边呆着的年龄，不肯销声匿迹，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存在的合理性可以解释事情为什么是这样，却未必能够定义事情应该是这样。在“是怎样”与“应该怎样”之间，永远存在着张力，否则我们可能还活在原始世界；“人被狮子吃掉”也可以作出合理性解释，但“人不应该被狮子吃掉”才是追求。青年文化勃兴有其合理性，但人生各阶段都有缺憾——青年时期未经世事，壮年时期刚愎自用，老年时期固守成见，何以独独老年被视为社会负资产和人生负阶段？无论从社会文明、代际公正、人道价值还是人生意义完整的角度看，人生的下行阶段、收歇时期都不应该就是被否定的岁月。

　　寿命不断延长，社会逐渐老龄化，恐老厌老却成为风气。“儿童天堂，青年战场，老人坟地”，这种现代病最好不要赶上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