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绪,飞扬在苏北那一片逶迤的海陆岸线之间。
行走苏北沿海,蜿蜒的海堤是一条通途,更是一道风景。信步海堤之上,面朝大海,迎风而立,目击天上迅即而过的飞鸟群阵,聆听滩涂深处的潮汐回声,你能体悟到大海澎湃的心跳与悠长的呼吸。
在中国蓝色版图上,黄海无疑是最具独特禀赋的一片海域。它没有南海透彻宜人的湛蓝,没有东海嶙峋山石的厚重,却有吐纳江河的气度,浩瀚博大的雄浑,丰富共生的包容,孕育着不断生长的空间,滋养了绵延千年的沿海文明。
一
千万年来,黄海海岸线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渐行渐退的身姿,而它的身后却是绵延生长的万顷田畴,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繁华喧嚣的城市。
穿越遥远的时空,审视黄海漫长逶迤的海岸线,它曾经离我们很近。
在浩瀚的黄海与广袤的苏北陆地之间,有着一道道穿越时空自然进退的古滨线,古地理学家们将其称为“贝壳砂堤”。它是大自然生态系统变迁的历史见证,也是海洋潮汐滋养人类的自然记录。
上世纪九十年代,专家们先后在涟水陈家沟、连云港与阜宁等地的考古钻探中发现,在苏北海陆之间分布着4条“贝壳砂堤”,从提取的小牡蛎和其他沉积物的检测中,揭示了历经万年海陆架演变的自然信息。
距今一万五千年左右的末次冰盛期,黄海的古岸线即已退却到现在的陆架边缘。在7000年至6500年之间,随着全球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从渤海湾西部,到苏北中部,再到上海地区一带,终于暴发了一场蓄积已久的全新世大海侵。
我们可以遥想那场惊天动地的历史场景:烟波浩渺的黄海显露出逆天的狂野,以其不可阻挡的洪荒之力荡涤着一切。天地之间,海啸狂涌似狼豕奔突,滔天浊浪如万雷轰鸣,一切鲜活的生物瞬间都葬身于漫天浑浊的泥沙之中。一次次冲击,一波波坚守,在斗转星移中大海与陆地的拼杀终于渐趋平静,而浪潮退后留下的各种贝壳,则沉积为第一道贝壳砂堤。正是这次海洋深处的怦然悸动,苏北沿海的岸线由此大致发育成型:自赣榆绕过中云台,经灌云,再过灌南、涟水,从建湖的西岗至海安、泰州、扬州一线。
黄海有其自我的生命和生长律动。从距今5500年到3100年之间,伴随海平面频繁升降,使得海侵事件频发,此后在不同时序中沉积的另外三道贝壳砂堤,也分别给我们勾画出海洋与大陆架渐次演变的进程。其中,里下河地区就是在大海侵袭中沉没为一片浅海,历经几千年的岁月更替,它又蜕变为河汊密布的一汪淡水湿地。
布封在他著名的《自然史》中说:“大自然是与物质、空间和时间共存的,所以它的历史也就是所有物质、所有地点、所有时期的历史。”是的,这其中有多少激变在人类有记忆之前就已发生了,又有多少的变迁被我们完全遗忘了!
二
如果说3000多年前黄海的岸线迁移,更多的是靠着海河之间内在的运行力量,那么人类“无序”行为所造成的破坏性“蝴蝶效应”,则要远甚于大自然的“海侵”事件。其中,最大的人祸莫过于三次“以水代兵”的战争:即1128年的人为黄河决堤、1194年的黄河阳武决口夺淮和1938年的花园口炸堤。
《尚书·禹贡》记载:“导淮自桐柏,东会与泗、沂,东入于海。”纵观中国古代的水系,发源于河南桐柏山的淮河,流经安徽北部,在盱眙以下,与来自北面的沂、泗水会合,经淮阴、涟水到云梯关外入海。而当时扬州的“贡道”,则“沿于江、海,达于淮、泗”。另据记载,早在春秋时期,周敬王三十四年(公元前486年)秋,吴筑邗沟,“渠水首受江,北至射阳入海。”周敬王三十八年(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北上黄池会盟时,越军曾从沿海北上驶入淮水,出其不意地断了吴王归路,这是一次智慧而又成功的军事奇袭。
进入十二世纪,频繁的战争终于打破了黄河与淮河之间的水系平衡。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东京留守杜充曾借黄河决堤,企图以黄河之水阻遏金人南下。结果未能阻挡住金人,却开启了人为借力黄河决口的恶例。
金章宗明昌五年(1194年),黄河在阳武决口。当时的金人统治者也以水代兵,利用黄河的洪水肆意杀人,侵扰南宋,致使暴虐的黄河之水挟带着高原的泥沙,在千里淮北大平原倾泻而下。一时间,泽地千里,满目疮痍,无数的支流和湖泊或被淤浅,或被荒废。在黄淮合流的冲击下,洪水四处泛滥,苏北淮阴以下入海河道被夷为平地。让金人统治者料想不到的是,他们残暴的权力“任性”,却引发了一场绵延千年的“蝴蝶效应”:由此次黄河决口引发的水系和生态环境的重大变迁,使千里淮河开始了长达七百多年的无穷水患,一万多亿吨黄沙的倾泻淤积,直接改变了淮河水道的走势,也使黄海海岸线在巨大的外力作用下向大海深处推进。
1938年,“人祸”再次重创淮河水系。5月31日,日军逼近开封。6月1日,蒋介石决定“以水代兵”,下令在花园口炸堤。6月9日,黄河之水汹涌而出,沿着贾鲁河、颖河直泄而下,泛滥南流,沿河十六个县尽成泽国,被迫外出流亡达500多万人。花园口决口后,连续九年水灾,波及淮河下游豫、皖、苏三省六十六个县,致使1200多万人流离失所,大约有89万人死亡。人为的水患,再次将一百多亿吨的黄沙沿淮河下游倾泻入海,形成了触目惊心的“黄泛区”,直接影响了黄海岸线的又一次迁移。
今天当我们打开这一部自然演进的历史序章,不能不格外地心存敬畏:透过千年岁月,我们看到了人与自然搏击抗争的铿锵足迹,也从中谛听到了大自然无情惩罚的长啸悲鸣。人类对自然的无序妄为和过度摄取,终将由自己所面临的灾难来偿还。
三
随着人类依海而进,自然生态环境也在被日渐改变:一条条河道在不断地疏浚开挖,区域中的自然水系也在一次次被人为地改道;川流不息的长江挟带着上游的泥沙滚滚而来,黄海区域的自然生态体系正在不堪重负中被日渐侵蚀……
地理学家认为,河流是搬运陆源泥沙的主要动力,对相邻的海岸海洋沉积动力有巨大影响,中国河流汇入海洋中的泥沙曾占全球入海泥沙的10%。权威研究显示,中国长江年输沙量高达4.78亿吨,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黄河也与黄海有着特殊的关联,专家们通过对1950年至1998年的重点水文站实测来水来沙资料分析发现,近年来由于水沙呈现递减趋势,是近几十年来黄海造陆面积减少的重要原因之一。
海岸线的迁移,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推进着。我们在一座座崛起的城市地名中,在一个个历史久远的名胜古迹中,依然可以遥想当年黄海的波澜壮阔,从中感知到浓浓海水的咸涩滋味。
扬州临江,也曾通海。《维扬志》记载:“吴王濞开邗沟自扬州茱萸湾通海陵仓及如皋蟠溪,此运盐河之始。”汉文帝元年,吴王刘濞东开邗沟,使扬州有了从今天的扬州市湾头镇(茱萸湾),向东经泰州市海陵区(海陵仓),再到南通市如皋东陈家湾(如皋蟠溪)的一条运河。其时的吴国区域,东临黄海、东海,南抵浙江,西接安徽,北达山东。而古邗沟的开通,是吴王刘濞令天下亡命之徒用“牢盆”煮海水制盐,进而带动盐业繁荣的起始,扬州因此与黄海的联系也更加密切。
泰州古称“海陵”,还建有“望海楼”。该楼初建于南宋绍定二年,曾被誉为“江淮第一楼”。如今海水早已远退,而“望海”之名犹在。在宋人的笔记里也曾有“在盱眙候潮”的故事,当时的海潮可以由云梯关入淮河,上溯到盱眙。海潮的涛声虽已消失,那一份记忆却依然鲜活。2007年,人民日报原总编辑、范仲淹第二十八世孙范敬宜先生在其《望海楼重修记》中慨然感叹:“古之海天,已非今之目力所及;而望海之情,古今一也。望其澎湃奔腾之势,则感世界潮流之变,而思何以应之;望其浩瀚广袤之状,则感孕育万物之德,而思何以敬之;望其吸纳百川之广,则感有容乃大之量,而思何以效之……”
我想,渐行渐远的海岸线,是沿海人的幸运与希望,又何尝不是海洋深处孕育千年变动的又一次轮回?在大自然宏阔的世纪章回中,我们还远未能读懂它变动不居的内在规律,未能真正洞悉它的深奥密码。
海岸线,那是一部不断生长的恢宏丰厚的自然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