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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人少东
2017-11-17 09:15:00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张虎生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男人,能有一米八三的个头,很是少见,且腰板笔直,面目净爽,一双时下追崇的大长腿,不紧不慢地走在大街上,难免让人以为,这个老帅哥,即使没干过职业运动员,也是资深体育爱好者。

  我去南艺后街见专事篆刻的谈先生,首次见识了少东——远远的,此君人高马大地立着,与人讨论什么,其体魄其嗓门,令我耳目一新,蹦出了与运动员相关的一系列概念。谈先生一介绍,方知远非如此。更让我吃惊的是,谈先生展开一幅小楷长卷,指着少东说,“申先生的全本《道德经》,刚刚出炉,墨香缕缕。”我压住惊讶,俯身观字。蝇头小楷,灵飞经古雅蕴藉的底子上,浸漾着赵孟頫褚遂良的秀润,还透出一股豪壮气概,照书界的术语,这正是习书经年者才有的书艺体段了。五千多字的长卷,从起首到落款,笔画谨严、字形端庄,渐次铺开,竟达七米,通篇览过,犹如玑珠镶嵌。我不由得再次猜测,这少东究竟是做什么的?

  周六上午,一把矮凳,一壶清茶,望着古董摊前熙熙攘攘的寻宝者,二人闲聊,成了我与少东的常态。少东是个良好的倾听者,很少发言,但若谈到书法,他常常从二王三杰、颜肥柳瘦,再文衡山傅青主,如数家珍,某年某人的书间趣闻,也常常带着古老的墨香飘然而至。当然,少东多半保持静默状,任凭耳边人们讨价还价地喧闹。他定定地瞧着某个好像捡了个大漏、满脸喜悦、匆匆来去的玩家,陡然冒出一句:还真有意思。

  话里藏话。我自然明白,这等喧哗的人间,好玩的,何止是个什么物件。因少东的作品而起的那个悬念又浮上心头:撇捺点划间,那股勇武之气,凭何而来?趁着某个话头,我问起少东的身世。

  少东爽直,超出我的预想:“我啊,三十多年的老警察啊。”

  任何一个人,三十多年的时光,都是一本厚厚的、隐藏着许多密码的社会记录,何况一位警官。少东说:“场面嘛,当然经过不少,跟电影差不多的也遇到过。其实也很平常,无非是对付打架斗殴偷抢扒拿那一套。”少东依然一贯的内敛,若无其事。聊天,贵在闲散,东一句西一句好像漫无边际,可只要仔细寻思品咂,断断续续的轨迹,酸甜苦辣的况味,就能够拼缀出一个人的大致质地。譬如少东的右颊上,必须靠近才能发现的那道约五厘米长的刀疤,里面也许就藏着一场高潮戏。问了他几次,才揭开谜底。

  “一天下午,所里几个男警出外勤,就我和几个女警在,突然冲进一个人,舞着一把大刀,见什么砍什么……”气氛顿然紧张。“是跟电视电影里差不多。”少东仿佛回到那个场景,猛吸一口烟。我习惯听故事时展开想象:“于是,你猛地扑了上去……”“哪里啊!我刚起身,他已经冲了过来,就挨了一刀……”

  “结果呢?”我满心期待一个戏剧化的情节,可少东象征性地做了个按倒的动作,宣告剧终。

  我相信,少东的职业生涯里,此等全武行,何止一场两场,可有些故事,并不非要流布出去。夜深人静时,饮一盅陈酿,半醉半醒,那些个沉睡已久的往事,会悄悄放起小电影,一点点浮起,又一点点放下,不疾不徐,无喜无忧,之后,一梦醒来,又是一轮日升。而所谓的厚重积淀,也许,正是如此这般的无我悠游,方才可粹炼出一二精华吧。

  执法,靠的是刚直,宁折不弯;书法,则凭定力,静如老松。我难免好奇,问少东,习书的动念和契机究竟因何而起,少东的答案有点令我意外:家兄师从萧娴老,多少有些熏染,而真的走近笔砚,是在五十岁的某一天——那些曾经羡慕眼馋的大师妙品,忽然向我招手了,如同一位久违的老友,日思夜想,却在这天早晨,款款而来。也许,所谓天命,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我知晓,引我走进。

  三年画,十年字。大凡有所造诣的习书者,无不喟叹习书之耗时费神,“枯笔一支写夜深,仿佛老友促膝,每一分钟,都不可白白度过。”古文佳篇,楼亭序记,十几年下来,写了多少遍,少东记不得。字,越写越得体、越出彩,但只赠友人同好,从不售市。可声名难免外露,求字者日增,但凡时间允许,少东一律答应,一律赠送。各种书法展发邀请,他却难得参与,生怕浮云遮目。

  伟岸的少东兄,穿上制服,穿街走巷,履职安民,身法刚健;一有闲暇,轻操纤毫,手眼玲珑,辗转于纸白墨黑间,一点一滴,营构磨砺,静若处子。一个人的内蕴,一旦真的打开,便可发现,许多看起来并不相容的气质,其实植根于同一颗种子。小楷的温婉灵秀里,流布着少见的勃勃英气,正所谓文张武弛,浑然一体。初识少东时的那个问号,于此,我算是差不多悟透了。

(转载需注明来源:江苏智库网)
  编辑:蔡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