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什么是文化？我相信很多人一下子回答不出来。现在有两种倾向，一种把文化讲得没边没际，比如辞海里说文化是人类一切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的总和；另外一种又太小，只限于唱歌、跳舞、画画之类。我的结论则是：文化是一种养成了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

　　四大文明，只有中华文明没断流

　　第一个问题，中国文化多少岁了？

　　中华文明公元前２１世纪跨入成熟文明的门槛，到现在４０００多年。为什么定在那个时候？因为全世界公认的是必须具备三个标准：文字、金属冶炼和城镇化的集中居住。按中国的年代说法，就是从夏、商、周开始。

　　第二个问题，文明古国中，中国是第几名？

　　用世界眼光看，第一名是现在战乱频频、经常冒出人体炸弹的伊拉克，这是两河文明，第二名是尼罗河边的古埃及，第三名是古印度文明，中国是第四名。世界古代文明就这四个，其中唯一没有中断流传到今天的只有我们中华文明，它太长寿了。

　　公元前５世纪发生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就是全人类最聪明的人差不多同时诞生，包括释迦牟尼、孔子、孟子、韩非子、阿基米德、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等等，所以公元前５世纪被西方称为轴心时代。中华文明百家争鸣，其中文化巨人有两位：孔子和老子。孔子建立一整套中华文明的优点，中国人基本素质的成形、成熟，归根到底是由孔子来完成的。

　　那时的聪明人都住在水边。埃及的聪明人在地中海思考人和物的关系，印度的哲学家在恒河边思考人和神的关系，中国的聪明人在黄河边思考人和人的关系。但是文明不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发展壮大的，那些聪明人的智慧需要得到行政的加持，得到国家的支持才能延续到将来。

　　中国文化离不开少数民族的贡献

　　这里就要讲到丝绸之路，它不仅是中国向外交流的第一通道，还是人类文明的第一通道。河西走廊上有很多绿洲，丝绸之路就是把一个个绿洲接通，然后向外面的文明输送文明产品，既有精神产品，又有物质产品。

　　汉武帝攻打匈奴，匈奴一部分融入中华文明，大部分向西逃到欧洲，催动了一波民族大迁徙，导致公元４７６年西罗马帝国被北方蛮族灭亡，结果欧洲进入了９００多年的“黑暗中世纪”，而在中国，经历混乱后却迎来了盛世，对比很强烈。

　　中国辉煌历史离不开少数民族的贡献，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鲜卑族，尤其是年轻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他把首都从平城（山西大同）迁到洛阳，搬到农耕中心，学习征收农业税，大量重用汉族官员，要求鲜卑贵族说汉话、穿汉服、与汉族通婚。这位年轻的皇帝去世时只有３３岁，但是他真的很重要。

　　他的重要性我讲两点，一、诸子百家很了不起，但总体上缺乏行政能力，斯文过度。典型例子是孔子，他周游列国，统治者很欢迎他，但不听他的，用现在的眼光看，孔子的理论缺少可行性。鲜卑是马背民族，做事情干脆利落，北魏孝文帝弥补了诸子百家的缺陷。

　　二、诸子百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文明。大家看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那里有希腊的廊柱，佛像是高鼻梁深眼窝，装饰中有大量的古巴比伦、古希腊、波斯的图案。原来，孝文帝把西凉国在甘肃的３万市民迁到了山西大同，其中有３０００人是雕像家、佛学家。

　　所以，龙门石窟和云冈石窟都是丝路文化的结果，我们通过丝路获得了融合西方文明的佛教。世界文明的碰撞意味着奇迹的诞生，这就是唐朝的出现，有趣的是无论隋炀帝还是唐太宗都有１／２的鲜卑血缘。

　　唐宋元明清视野下的丝路

　　３万多名外国留学生，７０００多名外国使团，吃的是阿拉伯的面食，用的是罗马的医药，穿的是波斯的服装，通用拜占庭金币，所有的世界宗教在长安都有道场，首都长安的人口有１００万，而古罗马城只有５万。所以鲁迅先生讲，自己怎么看唐朝都那么喜欢，看上去都有一股宏气和雄风。

　　而且按照现在的标准，唐朝人的幸福指数也很高，标志是几乎每个人都在写诗。上到皇太后，下到船夫、轿夫都会写诗。这个时候丝绸之路特别发达，这给唐朝带来巨大的营养。

　　这时丝绸之路是非常热闹的，一段一段地接力，世界文明由此紧紧地组合在一起，我找不到地球上有另外一条路像丝绸之路一样，把人类文明呈现得如此灿烂。

　　宋代的文明程度极高，ＧＤＰ是唐朝的２倍，中国古代很多高层次的发明都发生在宋朝。但是宋朝打不过北方的少数民族，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蒙元。元朝不到１００年，却不像很多人想像的那么糟糕，证据有两个，一是新疆、西藏、广西、贵州、云南都从元朝开始就在中央政府的有效统治之下，建立了一个伟大帝国的基本边疆，丝绸之路也有局部的恢复，马可波罗和好多不知名的旅行家都从这条路进入中国。二是元杂剧。中国文化里音乐、舞蹈、诗歌、散文样样都有，就缺戏曲。从孔子、孟子、司马迁、李白、杜甫、苏东坡都没看过戏，而古希腊２５００年前就有悲剧，古印度在２０００年前就有梵剧。这个问题在元朝解决了，因为科举制度停了，文人们把精力投入到表演艺术里，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大量的剧作家群星灿烂，王国维先生认为，元杂剧是中国文化出现唐诗宋词以后的又一次辉煌。

　　明清两代我们的经济总量一直不小，但是文化在走下坡路，能够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相比的人，只有明朝的哲学家王阳明，清朝的小说家曹雪芹。

　　明清时海上丝绸之路替代了陆上丝绸之路，原因之一是黄河流域的气候和生态发生了变化，而人类发展又过度开发，所以沙漠化过程越来越严重，绿洲越来越少，周边生活的人也少了。二是丝绸不再由中国垄断，但瓷器工艺仍掌握在中国，而船运比陆路运输运量大，破损率低。

　　但是明清的海洋政策出现错误，虽然有郑和下西洋，但是以海禁和闭关锁国为主。倭寇的头领汪直被杀前说，如果开放海洋的话，寇就会变成商，如果封闭海洋的话，商也会变成寇。

　　世界上有三种文明类型，一种牧业，一种农业，一种海洋。明清两代的皇帝不关心而且禁止发展海洋文明，所以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为标志，欧洲的冒险家纷纷启航，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海洋被走通、被瓜分、被武装，而我们失去了海洋的话语权，从１８４０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中国承受了上百年的入侵和苦难。

　　就在八国联军从大沽口进入天津的时候，敦煌的王道士发现了藏经洞，北京的官员王懿荣发现了甲骨文。这就好比一个成年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爬不起来时，突然听到了童年的歌声，他一下子站起来了。今天我跟大家梳理一下这个事情，是想说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精彩、非常了不得、充满生命力的文化之中，而文化的主脉当中，有非常重要的一脉，就是丝绸之路。

　　我已经把中国文化史简单讲完了。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简单的，我曾在纽约的联合国总部讲，我说中国文化的祖师爷叫老子，他是早期中国文化领域的清道夫，一共只写了五千字，把中国文化搞得很简明。孔子的《论语》就是给学生们讲话，不复杂。各位看文化要做减法，不要做加法。就像减肥才能减出好身材，文化做减法才能显示出中国文化的筋骨和力量。

　　（本文编辑自余秋雨在兰州作的演讲《中国文脉与丝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