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岘乡村的这群艺术家们没有想到，神奇的命运最终让他们在乡村重逢。因为生活的变故，更因为主动改变生活的决心，他们不约而同来到了距离南京市区30公里之外的江宁黄龙岘。自此，“连接”成为生活的主题词：与大地连接，与形形色色的新旧村民连接，也与乡村振兴、艺术乡建的时代蓝图连接。

“‘艺’在甲骨文中本来就是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棵树苗。”《离嚣》艺术展的前言中，策展人郁文写道，“自然强大的疗愈力赋能艺术家们的工作，他们的作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也带来了久违的惊喜和感动。”近日在南京展出的《离嚣》展中，集中展陈了六名艺术家迁移乡村后的代表作品，成为一扇观照黄龙岘当代艺术家聚落的有效窗口。展览地点特意选在新街口，一间名叫X SPACE的艺术空间——在多重空间、多元人群的连接之所，人们看到艺术如何“破题”乡村振兴，也读出了新时代乡村孕育的无限潜能。

他们为何来到乡村

为什么来到乡村？

条桌那头，70后艺术家杨就沉吟思索。她扎着马尾，穿一条宽松的麻布裙，表情专注而沉静。

离开城市，直接原因是疫情。当时杨就在江宁百家湖租了一栋别墅，楼上自住，楼下做民宿和艺术体验。她把店铺挂在爱彼迎上，吸引了从世界各地到南京旅游的背包客。遇到来住宿的客人，杨就会问：需要来个艺术体验吗？很多人都睁大眼睛，然后说：Yes!

“我钱挣得也容易，他们花得也开心，晚上我们还经常一起喝茶聊天。那时候，我们店的排名评分可高了。”说到这儿，杨就抬高了声调，语气中带着自豪。

她工作室的墙上挂着一幅水粉画，灵感来自电影《牧马人》。电影结尾，知青放弃出国，留在了西北农村。对杨就来说，疫情摧毁了跨境旅游、影响了民宿生意，也促使她做出决定，开启人生下半程，去调节生活、创作和城市、乡村之间的关系。“城市生活的高成本、过于密集的社交，以及城市环境对艺术创作的支持度问题，我一直有困惑，但不知道该怎么转变。”

生活的洪流推着她来到乡村，在这里，杨就既有的生活方式被重塑。乡下首先提供了多空间的满足，杨就得以对各个房间做出功能分区：楼上的小房间聚气，适合读书沉思，作为艺术创作的源头和发动机；走下楼时则往往带着成熟的思考，然后在开阔的工作室里完成对初始小稿的大幅延展。

乡村还提供了可伸缩的社交空间。闭门创作、开门社交，艺术家以个体为尺度随时调节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的节奏。乡村治愈人的心灵。悲伤来袭时，杨就走到户外，她看到春天的花开了，秋天的果子成熟了，她摘一个，一边走一边吃，脚步轻快起来。

更重要的是，乡村恢复了人的感受力，艺术家和自然、四季的连接变强了。

同样是在2020年，85后艺术家白农因为创作上的瓶颈来到这里。他形容，“卡住了”的感觉就像沿着山中的隧道行走，走着走着，路突然没有了，前方要么是崖壁，要么是万丈深渊。站在断裂之处，他迷茫怎样的表达才是“有效”的，直到他来到乡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把双手插进泥土——

“这里，连自然的气息、空气的感觉都那么不同。人可以保持一种松弛的状态，来观照周围的变化和自己的情绪，更敏锐地‘切入’，‘切入’事物的本质、绘画的内核。”白农常背着画夹，骑山地车到山中写生，山里很安静，安静到仿佛就剩下他一个人。他静静凝视着阳光在树枝上腾跃，再把心头微妙的感觉具象化为色彩、造型和线条。

这样看来，“离嚣”的主题似乎是恰切的，但其实，无论艺术家还是策展人郁文，都强调城与乡并非单一向度的标签。一如黄龙岘艺术家们选择把联合首展放到新街口，这本身就是一种主动的距离调节。“乡村也并不天然等同于诗意。”郁文强调，“诗意本质上是一种对意义的建构，是需要人为地创造和寻找的。”

“人是一定要在红尘里打过滚的。”

艺术家胡晓斌曾有过“红尘滚滚”的时光。疫情前，他在南京夫子庙经营一间“失败艺术家”酒馆，向梵高式的天才致敬。酒馆开了三年半，生意红红火火，最多的时候一周连开三场音乐会，好多原创歌手在这里献唱。后来，景区成了疫情防控前沿，几次封控之后，老胡索性把酒馆关掉了。

“失败艺术家”失败了，但回过头看，老胡并不遗憾。“缘分到了，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把你引向要去的地方。无论如何，城市的经历让我收获颇多。”而乡村，在一个刚刚好的时刻，承接着他对未来的希望。

老胡邀我们去看他的“猪圈与鸡舍”工作室。这是一间孤单地伫立在水塘旁的房子，原先作畜牧用。我们到时，工作室尚在初期的装修中，约略可窥见雏形：有尖顶横梁、透明格窗，地上堆放着老胡从村民那里捡来的坛子，在光影的修饬下，宛若油画中的静物。

而位于“猪圈与鸡舍”中央的画架上，明艳艳的，伸展着从乡村风景中提炼的线条与色彩。这一幕透着淡淡的荒凉，而空气中涌动着无限生机。它与大地的元气亲密相接的姿态，仿佛在说，艺术就该是这样。

他们为乡村带来了什么

午后，我们走进郑迎春的工作室。她租的房子很大，从楼上到楼下，挂满了她的《绿色》《焚烧》和《弹奏》三大系列。《绿色》系列里，有幅野澡题材的作品格外动人：画面上有一条水草丰茂的小河，几个穿着短裤的小伙，正在岸上岸下比划交谈，生动饱满的乡野乐趣被封存在富于戏剧性的一刹。更迷人的是她的《焚烧》系列，明亮的火焰占据着画面的中心，火光照亮了焚烧者的面庞：是喜悦，是宁静，还是悲伤？

郑迎春陷入了对童年的回忆。“我在农村长大，那时候农村没什么玩的，有时我们结伴看完电影，就到田埂上把杂草都烧了。后来我来到了城市，也一直没有忘记童年那一堆野火带给我的能量。”

来到城市之后，她笔下，火的意象与生活的压力、工作的不顺、为母的艰辛等现实境遇交缠，喷涌着复杂的主体情绪。一位美术评论家引用穆旦的诗句形容郑迎春的“火”：“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深入新的组合。”

“现在的野火携带着更多美好。”郑迎春笑着说。在X SPACE欣赏她的《焚烧》新章，发现那些不安、焦灼、撕扯的东西消失了，画面明亮而纯净。这两年，她的人物造型也趋于卡漫化，线条更圆润、明朗。站在这样的美景前，人们嘴角往往会不由得泛起笑意。

借艺术治愈生活的疲惫忧伤，正是郑迎春所看重的艺术家与乡村的连接方式。“我们能给乡村带来什么？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上的抚慰、重新发现生活的智慧——也许，我们作品里有他们想说而说不出的话，能宣泄掉他们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情绪，能让他们明白，艺术不仅是美、是装饰，也是生命和思想的表现形式。”

艺术家朱凯把黄龙岘周边的江南小山村，提炼和抽象成了“枕流”。

“枕流”，出自中国古典诗文，郦道元《水经注》有“高观枕流”，林景行有“枕流看树憺忘归”，这既是一个头枕水流、悠游度日的具体动作，也是古今文人对美好生活的遐想姿态。

近观朱凯的“枕流”系列，连续不间断的层层波纹溢满画面，郁文形容“似暗夜星辰辉光，又有着类似无调性音乐的律动”。这“流动的盛宴”便是江南声色的隐喻。而若远观——“你站得远一点，眯起眼睛看，看到了吗？是黄龙岘的树林和水塘。这些风景我天天看，一闭上眼，风景就在眼前。”

同是表现江南，这水光潋滟的“枕流”与朱凯前期的“阴雨江南”差异巨大。那些作品大多水墨氤氲、构图充满逼视感，弥漫着江南梅雨季节令人躁郁的低气压。然而到乡村才两年多，朱凯身上那种忧郁、审视的姿态神奇地消融了不少。

“我在我们的美丽乡村，感受特别好。”朱凯挠挠头。他的“枕流”便是献给脚下乡土的礼物。

寻常花草里也有周围场域的气息。我们到艺术家黄浩群的工作室，他家好看的雾霾蓝色墙面上挂着两幅在黄龙岘创作的作品：白玉兰和红石榴。城市里也有白玉兰，可黄浩群从未见过那么一大片张扬恣肆的白色花海，那种迎面而来的震撼。

“我才发现，白玉兰的花期出奇得短：它们在两三天里尽情绽放，雨水一浇就凋零蔫落。”他还发现，植物每天都在变化，包括色彩、花型，以及你凑近它时的感觉。“其实，‘离嚣’是在底层逻辑上更加趋近艺术创作的本源。我们归入田园，借此向世界的本质、也向精神家园回返。”

在乡村，生命的表现形式往往更加强烈。除了自然界的花草，黄浩群也关注了一些以前没有涉猎的题材，如农村杀猪场景。这是表现江南的物阜民丰，还是对人类文明的省思？不妨做开放式解读。他还准备表现乡村的婚丧嫁娶。这里的葬礼每每冲击着他：唢呐悲怆，长队浩荡，穿戴着白色孝衣孝帽的逝者家属，或悲不可抑，或面露茫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乡村如何理解生死？

依托乡村，艺术家们呈现了他们深入生活之后，对当代乡村图景的“在地”观察与表达。

在交界处找到“连接”的乐趣

“你在这个地方就要跟当地发生关系，你要去爱你的周边。闭门创作不是我的目的，生活需要连接。”

杨就对“连接”抱有美好的畅想。她和村民相处得极好，早晨起来她经常发现围栏上挂着村民赠送的蔬菜。见村民夏天去树林里捡蝉蜕，她也会多个心思，主动帮他把蝉蜕挂到闲鱼上售卖。但在连接的维度上，她真正想做的还是艺术普及。福建屏南双溪镇林正碌老师的故事，给了她很大的感动。

“他免费教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学习绘画，残疾人、流浪汉、没受过什么教育的阿姨……都慕名前来，当地政府很支持，提供颜料和画具，这里后来成了‘国际残疾人艺术教育中心’。”杨就心驰神往。

“我很想免费教村里阿姨们画画，只要她们愿意来。我希望把艺术的疗愈带给她们。”如今，杨就的梦想已经迈出了一小步：她在村里收了两个学生，每周教他们画画。“这是我想要的连接的方式。”她说，“当然，还只是在小小的点上。”

白农则无比怀念疫情来临之前，那些丰富多彩的“艺术家到访”项目。同侪之间的交流、艺术家与普通大众之间的碰撞，交织成城市精神生活最具活力的侧面。如今，这种交流能否在乡村的舞台上展开？

……

黄龙岘艺术家们关于“连接”的小小梦想，接通了“艺术乡建”的时代议题。

“艺术家把工作室搬到乡村，以及政府企业赞助‘画家村’，这种现象由来已久。如果艺术家不过把乡村当作第二栖居地，偶尔在那里待客交友，这对乡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艺术家要想对乡村产生实际的影响，首先应该像黄龙岘艺术家这样，真正扎根在那里。”江苏紫金文创研究院副院长宋德泳说。

据他了解，当下艺术乡建主要有几种模式，一是通过艺术家的介入，提升和改造村落的面貌。他印象很深的是浙江的一些高端民宿，建筑的形态、院落的布局呈现高度的艺术化，成了网红打卡地之后，艺术就和文旅融合、产业发展、村民增收无缝衔接起来。二是挖掘乡村自身的民间艺术、传统非遗。当前，一些村子的艺术节、丰收节办出了名堂，吸引了大量城市游客。还有“乌镇模式”。乌镇戏剧节、乌镇国际当代艺术邀请展的成功举办，让乡镇变身艺术的殿堂。

不妨看看邻省浙江。今年5月，浙江省委宣传部、省乡村振兴局、省文联共同印发《关于开展“艺术乡建”助力共同富裕的指导意见》，提出以文艺因子激活乡村资源，目标在于赋能乡村产业、美化乡村环境，在共同富裕中实现精神富有。

坐拥“文艺苏军”的江苏有何思路？江苏省文联介绍，其实江苏大力推行的文化惠民工程也是艺术乡建的一条路径，它更强调艺术对群众精神层面的熏陶提升。如去年，省文联组织了“走进小康村”创作活动，艺术家们先后两次走进小康村（开弦弓村、长江村、山泉村等）。第一次去是采访写生，第二次是带着艺术作品走到老百姓身边展示。还有下乡演出、为乡村量身定制剧目等多种形式。但如何形成艺术家与乡村之间的常态化“密接”，扩大村民的获得感、成长感，或将成为下一步工作的方向。

把目光收回黄龙岘。记者稍稍做了一点“连接”的工作，意外发现黄龙岘的村领导对艺术家的动态也很关注，在艺术乡建方面早有布局，如举办茶乡音乐节、国风艺术节等。对这些当代艺术家赋能乡村的可能路径，牌坊村（黄龙岘所属行政村）党总支副书记饶涛认真做了一番思考。

“南京浦口响堂村的成功对我们很有鼓舞。在响堂，下乡设计师、品牌主理人和艺术家、乡贤组成了村民理事会，乡村发展有了能依托的智囊团。设计师陈卫新对乡村空间作出了美学优化，运营方浦口文旅集团也在这里启动了‘艺术家驻留计划’。”饶涛语气中带着羡慕，“针对黄龙岘，我们初步构想，拿出村里的公共空间，邀请艺术家们办展；促进他们和文旅商的融合，看能不能实现彼此引流和赋能重构。”

这便是“连接”的乐趣。在X SPACE，这里不是专业展厅或画廊，参观者也无需顶礼膜拜，都市白领们照常伏案工作，也有文青，捧着一杯咖啡踱步欣赏作品。在我们本以为是边界的地方，有新的关系、新的可能于交界处生长。

因此，老胡毫不担心他们的到来会变成脱离乡土的唯美游戏。

“我们在这里的创作必然携带着当地场域的信息，我们的思考也必然跟这块土地产生连接。将来，我们一定会在黄龙岘办展，在乡村这片土地上，应该生长出艺术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