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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器之美
2018-04-13 09:16:00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祝勇

  一

  或许是农业文明的缘故,中国人的衣食住用,一直透着对自然的敏感。漆器是最典型的一种。这些以漆(漆树的汁液)髹涂的器物,小至盘碗碟盒,大至桌椅箱柜,几乎可以覆盖日常生活的所有方面。漆器具有巨大的包容性,可以含纳不同品类的事物,让它们摆脱日常的平庸,有了贵族般的光辉。漆器上雕饰的图案,除了山水人物,最多的是花卉植物,让人们在吃穿住用间,视线穿越纷杂的俗世,与山林田野相通。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的17707件漆器里,找不出几件没有花卉植物图案的漆器,即使以龙螭鸟禽、亭台殿阁为主题,也一样是花团锦簇、草木如诗。所以,来自自然的漆器,花与植物几乎成为它通用的语言,让我想到“花纹”这个词,本意就是花的纹样。

  故宫有一件剔红赏花图圆盒,是如今能够查到的元代雕漆大师张敏德的唯一作品。盒上雕刻着文人雅居,正房的高桌上,立着一只空的玉壶春瓶。在古时,玉壶春瓶一般是用作插梅的。北宋曹组《临江仙》写道:“青琐窗深红兽暖,灯前共倒金尊。数枝梅浸玉壶春。”这件剔红圆盒上的赏花图,主角是那没有出现的梅花,图中花木,比如左下角两位赏花老者面前盛开的花朵(鲜花与老人形成锐利的反差),还有殿阁前后的茂林修竹,其实都是陪衬,那只寂寞的玉壶春瓶,以及它所暗示的梅花,才是画面的真正重心。

  梅花尚未开放,一只春瓶,以空白的方式,预告梅花盛开的季节。

  二

  漆器是将漆树汁液提炼成色漆,髹涂在器物胎骨上雕制而成,自新石器时代起源,发展至宋元,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宋人雕漆,要在器物上涂几十层漆,再在上面雕刻人物楼台花草,“雕法之工,雕镂之巧,俨若图画……红花黄地,二色炫观,有用五色漆胎,刻法深浅,随妆露色,如红花、绿叶、黄心、黑石之类,夺目可观,传世甚少”,让日本学者大村西崖在《东洋美术史》里惊叹:“诚无上之作品。”

  至明代,中国人的巧手在漆器上闪展腾挪,技术之精密前无古人。有的漆器,髹漆层次多达百层,肥厚的漆层,如丰饶之土,让草木繁花之美得以充分释放。一件明初剔红水仙纹圆盘,图案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花与叶层次繁密、起伏环绕、彼此叠压,雕者的经营盘算,容不下丝毫闪失,时隔几个世纪,依然让人惊叹那近乎变态的细致,比起计算机,亦毫不逊色。

  有一件永乐时期剔红双层牡丹纹圆盘,内雕双层重叠牡丹,穿枝过梗,各自成章,或藏或露,繁而不乱,肥而不腻。构图风格是永乐时代漆器的典型特征,图案以数朵(一般是奇数)盛开的大花满铺,叶片丰腴饱满,四周衬托着含苞欲放的花蕾,象征帝国的繁华与昌隆。

  我更喜欢的,是一件明中期的剔红梅花纹笔筒,放在木色苍然的案上,抬眼即见一丛红梅,不被季节所拘,时时刻刻,开满筒身。

  梅作笔筒,最合文人的内心。我想这首先依托于梅花造型之美,有点有线,可密可疏,当万物皆枯、大雪无痕时节,一树老梅绽放,美艳里透着孤独,凛然中又有温柔,令人惊叹生命的强韧与艳丽,一如欧阳修《对和雪忆梅花》所写:“穷冬万木产枯死,玉艳独发凌清寒。”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贾宝玉清晨醒来,大雪已飘了一夜,“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破碎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我想,那一刻,宝玉的心,既空寂,又盈满,因为大雪让院落有了一种洪荒般的寂寞,而那十几株绽放的寒梅,却显示出生命的顽皮与生动。白雪红梅,不仅在色彩上反差明亮,在意境上也是逆向的存在——一为荒寒,一为热烈,相互对立,互相补白,让人对自然万物的秩序顿生感慨,所以宝玉站在雪地里发呆。

  想起宋人的诗句:“孤灯竹屋清霜夜,梦到梅花即是君。”

  梅是人,人亦是梅。

  在书房里、书案上,插一枝梅,是一种文人的雅致。

  文震亨《长物志》讲插梅:“有虬枝屈曲,置盆盎中者,极奇。”

  三

  除了体现文人情趣,漆器更充当日常生活的器皿。

  其实文化人也都过着日常的生活,只不过多了一点讲究。

  宋明之际,文人成为生活时尚的引领者,他们的创造,使生活艺术化,亦使艺术在生活中得以落实。

  比如饮茶。

  唐人喜欢煎茶,在风炉上的茶釜中煮水,把茶饼碾成不太细的茶末,等水微沸,把茶末投进去,用竹搅动,待沫饽涨满釜面,便酌入茶碗中饮用。晚唐时开始流行点茶,把茶末直接放到盏中,用开水冲茶。到宋代,点茶成为普遍的习俗,宋人茶书,如蔡襄《茶录》、宋徽宗《大观茶论》,所述均为点茶法。那时茶末越制越精细,有林逋起名的“瑟瑟尘”,苏东坡起名的“飞雪轻”。蔡襄制成的“小龙团”,一斤值黄金二两,时称:“黄金可有,而茶不可得。”宋徽宗时代,郑可闻制成“龙团胜雪”,将拣出之茶只取当心一缕,以清泉渍之,光莹如银丝,每饼值四万钱。

  到清代,乾隆宫廷有一种“三清茶宴”,以梅花、松子、佛手入茶,以雪水相烹。这种风雅,在漆器上亦有迹可寻。故宫有一件乾隆时的红地描黑漆诗句碗,用于三清茶宴,在茶碗外壁两道弦纹之间,写着一首诗:

  梅花色不妖,

  佛手香且洁,

  松实味芳腴,

  三品殊清绝,

  烹以折脚铛,

  沃沃承筐雪……

  末署:“乾隆丙寅小春御题”。

  《红楼梦》写“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的煎茶之水,是她五年前收梅花上的雪,得了一花瓮,“埋在地下,今天夏天才开了”。不知这段故事,是否与乾隆时代的三清茶宴有关。

  不管怎样,乾隆时代(亦是曹雪芹时代)的“三清茶宴”,让白雪红梅,通过一件漆器,再次相逢。

  四

  七千年的漆器文明,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就其历史长度和品质而言,漆器比青铜、瓷器更能代表中华文明,只是,在当下,我们很遗憾地与它疏离了。

  在日本,漆器文明则通过一只木碗、一个食盒,向日常生活领域高歌猛进。

  中国人都知道,china的意思是瓷器,但很少有人知道,japan的意思是漆器。日本人以漆器为国名,不仅因为漆器华灿绝美,且与自然相融,更因为漆器的历史,比瓷器的历史更加久长——大致有三千多年。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漆器的老家在中国。当我们的河姆渡文明孕育出调朱色生漆的木碗时,日本人还处在绳文时代,用土器盛放食物。日本人制造漆器,是向中国人学的,主要在唐朝。

  我们应当把文化交还给日常生活,这样文化才能活起来,博物馆里的文物才能真正复活。

  五

  一件古老的漆器,让我升起对生活的无限渴望。

  日子,其实可以过得很美。

  美不是奢华,美是一种观念——一种对生命的态度。美是凡人的宗教,是我们为烟火红尘里的人生赋予的意义。

  了解这一点,才能真正体会漆器之美。

  (作者为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著名作家祝勇)

(转载需注明来源:江苏智库网)
  编辑:蔡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