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代史》的撰修
宋人虽然没有一统江山,但在文化方面却表现出睥睨过往的霸气,他们要开出儒学新气象、欲一统文化的新江山。他们的自信使他们一定要确立自己的文化高度及其话语权。而欲为此,鉴往知来就显得非常重要。鉴往知来的发抒佳所,就是史书。故而,宋人修史的热情极高。就正史而言,前人已官修有一部不错的唐史,他们却偏偏还要官修一部。本朝开国已官修五代史,官方虽然没有出面组织重修,但对宋室千秋有着无比自觉的责任、以宋文化为己任的欧阳修却不辞劳苦,以一己之力再修了一部五代史。这三部史书,一定程度上为宋人确立新的文化高度,建立自己时代的话语权起了示范作用。更难得的是,这三部中的两部再修之史都出于欧阳修之手,并且为区别前修,它们日后都被冠以了一“新”字。
在参与主持编修《新唐书》前,欧阳修就已开始撰写《新五代史》了。并且在《新唐书》完稿之前,他的《新五代史》已经写完了。不得不佩服欧阳修精力过人,以及对修史非同寻常的热爱。不过,我们要知道,欧阳修参与编修《新唐书》,是在《新唐书》开修10年之际,以《新唐书》庆历四年(1044)开修、嘉祐五年(1060)告成,《新五代史》景祐三年(1036)之前着手编写、皇祐五年(1053)基本完成来看,欧阳修至少有18年的独立时间,从容修撰《新五代史》,不受主编《新唐书》公事的烦扰。所以,有充裕修撰时间的两部史书,没有因出于一人之手而影响到质量。甚而可以说,《新五代史》未雨绸缪于欧阳修主修《新唐书》之前,并为之定下了基调。
《新五代史》春秋笔法
与《旧五代史》相比,《新五代史》别有新意。十国之名即它首创。此外,《旧五代史》,以中原建国的各政权为正朔,按照史之常例,依他们建国先后为序撰写各朝史,中原之外各政权,仅为之依类作传,以示正闰之别。《新五代史》则一反惯例,把五代作为一个整体,分本纪、列传、考、世家、附录五部分来写。五代在中原建国的各朝本纪写完,再进入各朝列传。列传分门别类,匠心独运。其中,以唐六臣传承上启下见五代之乱的肇始,义儿、伶官、宦者三传见唐祸的延续。杂传收不便列入他传者以成就列传的全面性。其中义儿传尤具时代性,是唐五代时期的特殊产品。
十国无论建国或称臣者,都降一等入世家。不过十国中有些王朝日后倒真与世家之称名实相副。当然,这个世家已转而为文化世家了。如吴越钱缪,其家族就演为文化世家。这其实是五代君臣也未尝不如宋朝积极,在立国后都致力于建设自己文化高度及话语权的明证。五代建国者多出身草莽,他们遗憾自己未有少习礼仪文明的机会,在取得政权之后,大多颇留心笼络勋旧世家,以建设礼乐制度。同时,也加强下一代的教育,以培养能倡扬礼乐文明,能承担起为文化续脉重任的接班人。如后唐庄宗李存勖、南唐李后主,都是成功教育的范例。
如此谋篇布局,欧阳修可谓用心良苦。衰乱的五代各朝在欧阳修眼里算不得正统之朝,统归起来视作一体,更符合五代各朝国祚短、特质类似的实情,并且更便于总领纲挈,集中体现自己的寄予之旨,展示垂戒之意。他为后唐宗室设唐太祖家人、唐明宗家人、唐废帝家人三传,以此表明朝代名称没变,但血统已更,正统也就无存。传达自己明血统固正统,以使国家传之久远的观念。其本在否定唐五代的义儿制度,建立宋朝的文化政治。不过,这似犯了宋太宗的忌。但宋太宗上位,于正统早就安排得天衣无缝,本就正统,何来违碍。道统至上的欧阳修不会糊涂到既为自己朝代树标立杆,又毁自己朝代的根基,在正统上令自己朝代蒙羞。另外,五代礼乐制度,在他看来,有等于无,本可不写,但他依然为之撰司天、职方二考。像为宋太祖讳,不为反对陈桥兵变、本该立传的韩通立传,等等,显然都是春秋笔法的表现。
如此撰史,且全书常有表现,确已突破常规,借史寓褒贬的用意表露无遗,实春秋笔法之妙用。
新旧《五代史》
因不为韩通立传,《新五代史》被宋人降格为二等文字史书。当然,这并非是说《新五代史》文字逊色,而是指《新五代史》缺乏史家才学识,为二流史书。因为史家最可贵的是实录精神。
对于《新五代史》的批评,除批评春秋笔法滥觞之外,还有如王安石等遗憾欧阳修不甚读书或不学。不甚读书,就是读书不到家,没读懂读透。不学,就是无术,即无研读纂修史书之术。总之,都是在讲欧阳修缺乏史家才学识。其实,这都是“议论”惹的祸。正因为全书充满议论,不啻于说教,道学之气也未免过浓。顾炎武、钱大昕等因此认为欧阳修迂腐,既撰史书,却不注重史实,好议论,读来生厌。章学诚则视之为哀婉吊祭之作,无有史才。诚然,《新五代史》多发议论,道德教化满篇不假,但它的议论与说教并不可厌。比较而言,主笔多为旧朝入新朝之人的《旧五代史》,离旧朝不远,对前朝感情复杂,余悸未消,有过去时代的包袱,对个人命运也有把握不牢的惶惶之感;加之其笔多为速成,多照抄实录范质《五代通录》,书中自然常有天命之叹,也颇有溢美回护与不实。
自撰《新五代史》的欧阳修则充满自信,一身轻松,不需要溢美回护,也不必俯首天命,加以励志的个人经历,面对是非得失,自然以人事定而不假手天命。像《伶官传序》短短一句“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文约不乏激昂,哀婉不失激扬,一气呵成,发人深省,给人启示,催人奋进。五代,这个英雄豪杰、奸佞懦夫、正义邪恶一起登场的时代,既有英雄末路的悲歌,奸佞媚世的丑恶,生于乱世的无助,也有脉脉温情,功业、理想与激情。这一切,经欧阳修大笔,至今读来栩栩如生。
由此可见,欧阳修本就借助《新五代史》吊祭哀婉前人,鉴戒后人,何可厚非。清人宋人之间,学风有别,但学术分歧本不该累及史书曲直,清人也本不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宋人,何来生厌。
当然,也正是因为好议论,《新五代史》不甚经意事实,在史料方面,虽增引了不少笔记、小说、野史等,扩充了史料,但有的未加鉴别就入史,造成了失实。此外,为了欧阳修简约有法的文学理想而进行的删繁就简,使不少具体史料被裁剪,也是不足为训的。当然,《新五代史》并非全不择别史料,它也订正了《旧五代史》不少错误。也增加了不少《旧五代史》未见的史料,如《五代会要》《五代史补》等。
《四库全书总目》以《左传》《公羊》《穀梁》做比来评价二书,指出《旧五代史》好比《左传》,《新五代史》则如《公羊》《穀梁》。《左传》优在叙事,《公羊》《穀梁》长在微言大义。亦即,《新五代史》并求语言的含蓄微妙与义理的精深切要,看重历史阐释“道”的功能,欣赏其可为当世鉴借的功效。《四库全书总目》所比,不无道理。薛居正所修匆匆,基本上照搬实录,无疑多在叙事,确如《左传》。由一代文宗欧阳修执笔,时间充足,目标明确的《新五代史》,自然发凡起例。褒贬祖《春秋》,叙述祖《史记》,义例谨严,寄寓深厚,高洁有致。实践了他“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
的确,以崇奖道为己任的古文运动先驱欧阳修为史避免不了为文,也离不开议论。这反而成就了《新五代史》,其文史相得益彰,堪可媲美《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