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两国在地缘上一衣带水,文化交流源远流长。在不同历史时期,中国文献典籍曾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途径传入日本。其中寒山诗的在日传播,形成“日本无处不寒山”的格局,寒山文化成为日本文化史上至今不可撼动的“经典”。
寒山诗的日本东传
寒山,自号寒山子,唐代著名诗僧。一生坎坷流变,从积极入世到怀才不遇、从失意入道到遁入佛门。相传因隐居于天台山国清寺附近之寒岩幽窟,故被称为“寒山”。寒山为后人留下了300余首诗歌。从现存诗集版本上看,寒山的作品是以“诗僧”主体形态流传开来的,其特征是“以诗喻禅、以禅入诗”。然而,由于中国古代尊崇儒教文化以及其诗作表达的思想立意与近现代意识形态相悖,寒山诗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备受主流文化的冷落,直至当代方兴起对它的考究。
但自北宋传入日本后,寒山诗很快被日本知识阶层和民众普遍接受。寒山诗最早登陆日本要追溯至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同年五月,日本僧人成寻来中国天台山参拜,从天台山国清寺禅师禹珪处得到《寒山子诗一帖》。翌年,成寻命赖缘等五名弟子将书籍带回日本。此后,日本僧人从中国带回不同版本的寒山诗集。据考证,日本所藏古本寒山诗集逾15种。
寒山诗集经过流传与抄本的阶段以后,在日本南北朝的正中二年(1325),由宗泽禅尼刊五山版寒山集一卷,这是日本汉籍印刷的嚆矢。并且,日本对各寒山诗集进行了大量的出版、校译、注解与研究工作。日本古代注寒山诗者,多为著名僧人。这与寒山诗传入日本之际,中日两国以禅为代表的佛教文化交流颇为密切息息相关。寒山诗的古注释本在中国国内早已无一存焉,但在日本,不仅皇宫书陵部保存着现存寒山诗集最古老的珍本,而且几百年来有多种注释本流传。至今,日本学界对寒山诗集的注解逾50种,对寒山文化在日传播与普及发挥了重要作用。
寒山文化在日本的传播与影响
寒山文化包含寒山诗、寒山形象及寒山思想,寒山文化在文学、艺术、生活等诸方面对日本产生了深远影响。
日本的五山文学在创作中,深受寒山的影响。如代表性诗人觉海中津在其著作《蕉坚稿》中云:“流水寒山路,深云古寺钟”,明显脱化于寒山诗“可笑寒山路,而无车马踪”的诗句。寒山诗中经常出现“寒山路”“寒山道”等词,后来已泛化为一种追求清幽静涵的孤绝之境的禅修与隐居生活的象征符号,在后世诗文中经常出现。著名的俳句诗人松尾芭蕉也常常将寒山的典故融入俳句创作中。元禄五年(1692),芭蕉写了一首“寒山画赞”,借用“扫庭抱帚忘雪”,描绘了大雪纷纷落下时不停扫雪,进入雪我两忘之境的寒山形象。
寒山文化对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近现代文学的影响也相当深刻。日本近现代文学中的许多著名作家,或以寒山为题材进行文学创作,或借鉴寒山思想和艺术特色进行艺术构思,寒山成为近现代日本文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之一。日本三大文豪森鸥外、芥川龙之介、井伏鳟二均著有《寒山拾得》。森鸥外曾谈起他写该篇小说的动机“因为寒山诗到处都用活字出版,我家里的孩子读了广告就让我去买。我说:‘那只是用汉字写成的书,你读不了的。’”于是,森鸥外在闾丘胤所撰《寒山子诗集序》基础上进行了扩写,由此可窥见寒山在日本的普及程度。20世纪30年代以后日本学界和出版界对寒山诗的兴趣愈发浓厚,截至80年代末,50年间出版寒山诗及相关论著、译著达十余种。
在日本艺术史上,寒山形象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题材。日本美术界对寒山禅者敝衣破帽、飒飒鬓垂、笑口常开的形象十分推崇。从镰仓时代到江户时代,有30余位画家以寒山为题材的作品流传至今。比如,与谢芜村的《寒山拾得图》、默庵灵渊的《四睡图》、雪舟的《寒山拾得》等。而现代画家以寒山为题材的更是不胜枚举。为满足画坛对寒山主题的偏爱,日本墨画协会还特意出版书籍介绍寒山等人物形象的画法。在日常生活领域,日本的荞麦面馆、饭店等好用“寒山”命名,日本酒、墨汁、刀具、人名等也不例外。如大分县的“寒山水仙”大吟酿米酒、福冈县的“寒山水”纯米酒、奈良县的“寒山拾得”松烟墨。可见,寒山已然成为一种精神象征,成为一种渗透在日本所有生活层面中的文化符号。就连寺内刻有寒山石像的苏州寒山寺,也成为日本人的文化憧憬,成为来华日本人的必访地之一,并且日本人在东京近郊的青梅市郊,仿建了一座“寒山寺”。
寒山文化深刻影响日本的原因
寒山文化在日本流传至今,成为日本文化史上不可撼动的“经典”与“中心”,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笔者认为,寒山文化之所以在日本流行,正是因为其契合了日本文化审美,这是寒山文化广为日本接受的根本条件。
无常是贯穿整个寒山诗的思想与境界。中国人喜好生机勃勃,对于佛教的无常观,世俗的文人一般倾向从负面的意义去理解。而日本人对无常有一种正面的体验和赞美,与此相连,在日本人的审美意识中,往往以欣赏的眼光去寻找一种凋灭、残破的美。
寒山长年隐居在天台寒岩,过着与自然相亲相爱的幽居生活。在现存的三百余首寒山诗中,描写山居野趣之诗约占19%。这些反映山林幽居和回归自然的生活状态的诗歌让崇尚“自然之美”的日本人心仪不已。日本人同样热衷于以自然入诗,以自然入画,将自然引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寒山诗质朴、平直、不假雕琢,在中国正统文人看来,其语言多流于鄙俗,然而,寒山诗平直的语言风格却契合了日本人的阅读习惯。日本人不好多典故的汉诗,而青睐于浅显明白的汉诗。白居易诗在日本的流行是一例证,寒山诗亦是如此。日本人喜爱“自然原本的形态”,这一审美取向也体现在“以不推不敲的文字为美”上。
寒山诗常“以诗喻禅”“以禅入诗”,表达挣脱世俗羁绊,寻觅心灵自由的超脱境界。在整个寒山诗中表现“我心即佛”的禅宗思想的诗约占9.5%。寒山的禅诗在宋代随禅宗一同传入日本。因此随着禅宗成为日本宗教的主流,寒山诗“因风而传”“蔚为大观”也就带有必然性了。日本人自古认为生命与清净密切相关,并且认为清净就是美;而禅宗认为本心或自性的根本特点就是清净,清净就是空无。日本美学与禅宗美学的融合,使得“空寂”的审美意识得以确立。在日本“空寂”审美的形成过程中,寒山诗因其禅宗精神产生过重大影响,另一外,“空寂”审美的确立反过来又促成了日本人对于寒山诗及寒山精神的长期接受与认同。
事实上,寒山文化不仅在日本被广泛传播,在亚洲文化圈中的韩国、朝鲜、越南,也可看到寒山的身影,并且在西方尤其在美国,也有经久不衰的文学经典地位和社会影响,体现了寒山文化的普世价值与国际化意义。以寒山文化为切入点,以小视角透视大历史,揭示了中日文化在深层结构中的互动、共鸣、升华与发展,可谓“以一目尽传精神”。
(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日本唐话教育中国文献的跨文化交流参与模式研究”(20YYC019)、常州大学教育教学研究课题“基于SPOC的《跨文化交际》混合式教学资源建设与应用”(GJY2021058)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常州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