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一扫  加微信
送戏下乡
2018-03-23 09:51:00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朱佩君

  童年时,我跟着父母乘坐马年、拖拉机,好一点的是大卡车,随剧团下乡,爸爸妈妈叔叔阿姨都背着铺盖卷,用网兜提着脸盆、饭碗等生活用品。破旧的戏箱和布景中间那个缝隙,是我最安稳的避风港。到了地方,偶尔住在村民家,通常是在学校打地铺,团里人称为“卧龙草”。寒风透过破烂的窗子钻入骨髓,地上潮湿阴冷,缩进被窝连头捂住,蜷起腿来温暖一下冻成冰块的双脚。剧团下乡自带伙食,大锅一架,烩菜、连锅面,再加上切成粗条的大头菜,倒也吃得开心。晚上,我凑到台口看戏,《游西湖》里吹火用的松香包,在台口点燃向台上抛去,形成一条火光冲天的弧线,营造出神奇的视觉效果。《劈山救母》中,圣母飞天,二幕后五六个壮汉压着一根碗口大的木椽,操控着台上椽口处的一道木架慢慢升起,演员踏上木架,边唱边舞,美轮美奂,仿佛仙界胜境。

  父亲是个戏痴,为学生费尽心力,竟至于无视我这个女儿。我10岁左右时,父亲带着学生队从三原西张村往西安灞桥区转点。夜幕降临,住在农民家的我揉着惺忪的双眼走出屋门,周围是超常的安静。我有些不安,一家家住户寻过去,不见剧团的叔叔阿姨,在村头遇见神色慌张的小燕姐,这才知道,转点的车走了。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在大路上拦下一辆煤车,和小燕姐坐在煤堆上,一路颠簸到了灞桥。追着亮光找到舞台,父亲正热火朝天地指挥大家装台呢!我溜到他边上,想让他发现我的存在,可是他哪里顾得上我,明天的演出才是最重要的事。伤心的眼泪终于哗哗流下!

  从小受秦腔熏陶,我12岁考入陕西省艺术学校,学了7年,没毕业就开始登台,15岁就开始送戏下乡。

  1985年,学校安排我们去陕甘宁进行两个月的巡回演出。我们乘大轿子车长途跋涉近10个小时,天黑时抵达第一站——甘肃省庆阳市长庆油田。夜黑风冷,老师指挥同学们装卸道具车,男老师带领男同学装吊杆,那是高危作业,女老师带领女生绑幕布——大幕、二幕、纱幕。等到吊杆、幕布到位,灯光师开始调光、试景,一个小时前还光秃秃的舞台立刻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灯光打过来,小脸儿被照得暖暖的,真觉得有点儿小幸福呢!

  相比父母所在的县剧团,最让我骄傲的是我们不用自带铺盖,都是在招待所住宿,也不用自带饭食,三菜一汤加面条、馒头、米饭,演出后还有宵夜。

  不过,说到表演,我有些悲催——体态偏胖,上台机会不多,经常是为演出打幻灯片。我的岗位位于露天观众席居中偏左处。观众进场前,我开始幕前准备:对光区,对句词,上圈架。广场上一阵寒风掠过,我瞬间冻成冰球,脚趾好似粘在冰冷的地上,没了知觉,耳朵冻得发烧,头皮冻得发麻。演出开始,两只冻得红肿的胖手,哆哆嗦嗦地转动着幻灯条。

  观众都是自带座椅,几百上千人气氛壮观——人潮涌动,掌声雷动。遇到雨雪天气,戏也不停。看戏的撑把油伞,披片塑料布,有的啥也不用,一动不动,看得入神。我的心情也随着剧情而变化,专注于幻灯条,记住了一本本、一折折经典剧目,为后来从事文学创作打下了基础。

  1987年7月14日,是我人生中难忘的日子——毕业后等分配的我,意外接到省秦腔团的通知,借我参加下乡演出,这意味着我有可能转正。

  几天后,我和三位同学一起,随团登上前往凤翔县的轿车。我仔细打量这辆轿车,和父母的县剧团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卸车装台也大不相同。大院团舞美队很专业,我们只需帮忙抬抬戏箱。住宿是在县招待所,四人一间、干净整洁,幸福感油然而生。初到怕生,我静静地待在房间等通知。一位姓王的老师风风火火地推开房门冲我说:“女,拿个包包领苹果去。”啊,还发苹果?我怯生生地跟在王老师后面去领果子。说来也是缘分,王老师是第一个招呼我的人,她是个绝好的演员,为人热情,后来成了我的师傅。

  演出中,我慢慢悟到,人人感觉不起眼的老旦行当,原来也自有其魅力!这行当讨巧,没人争抢,因此,我年轻轻的就有了露脸的机会,并且,竟被那么多老师们看好,除了演老旦,连《墙头记》里大怪媳妇这种年轻的、穿红着绿的角色也分配给我演。看着化妆镜里贴鬓插花、面容娇艳的花旦,都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

  送戏下乡到甘肃天水,演出《窦娥冤》,我扮演窦娥的婆婆。《杀场》一折,我一串趋步扑到台口,刚一句“放大胆杀场——来、来、来祭奠……”台下一片叫好声。演出结束,后台出口围得水泄不通,观众看到卸装后的我竟是一个不满20岁的孩子,纷纷赞道:“这娃演得太好了。还以为是老演员哩,没想到是个娃演员。”“哟,这蔡婆婆这么年轻,唱得美!好把式!” 那一夜,我第一次用毛笔给观众签字留念。老旦这个行当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我发誓要珍惜努力。

  送戏乡下,我多次和秦腔名家同台演出。和任哲中老师合作过《抱妆盒》(《狸猫换太子》里的一折),任老师近六旬,我刚20整,他演陈林,我演刘妃。我们这一老一少配合默契,整场掌声不断。还与郝彩凤老师合作过《江姐》,郝老师演江姐,我演双枪老太婆,我们年龄相差近30岁,但在舞台上丝毫没有违和感。后来,此剧作为精品在陕西电视台年年播出。

  几十年过去,我依然怀念下乡的日子:狂风中,炒凉粉夹杂着黄土味;烈日下,蹲在地上端块红沙瓤赛冰糖的大籽西瓜;秋收时,舞台周围各种摊点一片吆喝;春来时,树木花草郁郁葱葱……有时候,竟然还留恋起“卧龙草”来!

(转载需注明来源:江苏智库网)
  编辑:蔡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