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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佳肴故事多
2022-01-14 09:26:00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龙一

在下的中华美食行,几乎每年都会找个理由去吃淮扬菜。淮安、高邮、扬州是大运河上的三个经济枢纽,自古至今,汇聚天下财富,往来高士能臣,传输南北文化,交流割烹易牙之术,于是,人们将三地的烹调艺术汇集一处,命名为淮扬菜。这是我第二次到淮安,清江浦、里运河、洪泽湖等与大运河有关的名胜和博物馆是一定要去的,再看一遍仍觉新鲜有趣,然后,自然是品尝美味了。

太湖三白很出名,而洪泽湖的三白同样有资格位列珍馐。洪泽湖曾遭黄河夺淮入海的威胁,历时七百多年。为此,淮安的治河官民发挥超绝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筑闸修堤、浚河冲沙,终于保住了大运河的通航,也保住了洪泽湖的水质清洁和物产丰美。同时,这几百年的地质动荡,也使得洪泽湖的鱼鳖虾蟹别生出一番活泼的滋味。于是,到淮安寻找美味,在下首推洪泽湖白鱼。

这种学名翘嘴红鲌的细鳞淡水鱼,与鲥鱼相仿佛,肉细鳞肥,不适合干烧糖醋之类重味重料的做法,最宜清蒸糟煎等淮扬菜手段。一条清蒸白鱼上桌,银闪闪,光烁烁,香气氤氲蒸腾,滋味清腴甘肥。我想,当年往来大运河上的客人,特别是北方南来的客人,他们在清江浦下马乘舟,游赏饮食,自然是要从此地开始初尝淮扬美味,然后自淮安直下高邮和扬州,一路大饱口福。由此,我猛地联想到一位吴国人。两千五百多年前,吴王夫差从扬州到淮安开掘邗沟三百余里,打算借水路北上中原争霸,而这条邗沟便是日后京杭大运河的根基。但是,吃鱼怎么会联想到夫差呢?吃别名“西施舌”的车蛤才会联想到他才是。那么,我联想到的这位吴国人莫非是夫差的父亲阖闾?也不对,而是阖闾礼聘的一位刺客,名叫专诸。

专诸的故事通常叫“专诸刺王僚”,在京剧《鼎盛春秋》中这一折叫“鱼肠剑”。整个故事惊心动魄,在这里就不讲了,只说专诸手捧鱼炙进献给吴王僚时,赤手剖开鱼腹,取出匕首,将吴王僚刺死了。其实,在下最关心的并不是刺客,而是那条鱼。据说白鱼最长可以长到七八尺,洪泽湖中的大白鱼在十斤上下,腹中藏剑算是顺理成章。但在下为什么会认定那条鱼是白鱼,而不是鲢鲤鳙鲩呢?因为白鱼鳞下脂肪丰富,而且鱼鳞鱼骨细密,烤着吃比其他鱼更美味。诸侯王食用这种细骨鱼,由庖人亲手剥鳞取肉,算是术业有专攻。于是,在武士环伺、刀戈林立的严密防护之下,专诸才能借助白鱼,行其义举。此后,刺杀事件的策动人阖闾自立为吴王,给吴国带来几十年兴盛,而阖闾的儿子夫差也就仰仗父荫,有国力开通邗沟,建成大运河最早的一段。

来到淮安,大啖白鱼白虾、银鱼河蟹之余,蔬菜也宜搭配些才是,在下特别向读者推荐蒲菜。蒲菜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出产,史称淮安所产最为甘脆鲜美,名之曰“蒲笋”或“淮笋”。“溪边蒲笋供朝饭,堂上图书伴昼眠”(张耒《暮春赠陈器之》),不妨想象一下,这是多么雅致的情景!其实,蒲菜之所以深受历代文人雅士的青睐,主要还是因为它的青白之色与甘美之味,这对读书人出仕入世所持的操守,大有隐喻之趣和规讽之意。

蒲菜作为重要的食用蔬菜,通常认为在中国已经有两三千年的历史,有关此事,《周礼》的注释中确实有“蒲菹”一说,只是此说不在正文,而且蒲菹未入天子“七菹”之列,所以不宜当作确证。不过,我们还可以从其他出处考证,例如《诗经·大雅·韩奕》讲的是韩国诸侯进京向周宣王姬静求亲的事,天子首肯其亲事,派公卿显父代表天子设宴礼送韩侯回国准备婚礼。在这场最高规格的送别宴会上,酒是“清酒百壶”,荤菜为“炰鳖鲜鱼”,而蔬菜则是“维笋及蒲”。由此可见,至少在两千七百年前,蒲菜已经列入上方珍味,而生活在水滨泽国的平民百姓,自然也就可以应时而食了。

蒲菜的烹饪方法很多,荤素皆宜,在下推荐一道淮安独有的名品“蒲菜茶馓”。

史料中说,为了纪念春秋时期著名的狷介之士介子推,晋文公设立“寒食节”,此日不许动火炊食,于是人们便发明了这种环形面食用来点饥,所以馓子的别名也叫“寒具”。根据在下考证,唐朝以前的馓子应该是以油和面烤制而成,并不是今天的油炸馓子。这是因为,唐朝以前人们主要使用动物油脂,植物油稀少珍贵,而烹调则以烧烤为主,民间不可能使用大量食用油炸制面食。只有到了宋元之时,胡麻和芝麻广泛种植,榨油技术进步,于是烹调术中的“煎炒烹炸”才真正普及开来。在此有诗为证,宋代著名的老饕苏东坡有《戏咏馓子赠邻妪》诗云:“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此处所谓碧油,自然是颜色泛绿的胡麻油。陆游也有诗曰:“寒醅发剂炊饼裂,新麻压油寒具香。”这便越发佐证了当时榨油技术已经相当成熟。

考据了半天馓子,该说“蒲菜茶馓”了。所谓茶馓,乃淮安独有的茶点,大小盈握,色泽金黄,香甜酥脆,大约平日里多是当作茶食点心,所以才会叫茶馓。蒲菜茶馓的烹制方法简单快捷,将蒲菜与茶馓放入宽汤中煮熟调味,即可上桌。这道菜一望之下,便能让人大生食欲,只见一朵朵煮透的茶馓色若淡金,于汤中载浮载沉,而散布其间的蒲菜白中泛绿,活色生香,观其形色可称金镶玉裹,品其滋味,当得美食中的一股清流。

最后一个故事,我们该谈谈绕不过去的“干丝”了。说它绕不过去,是因为普天之下,您可以没吃过任何一道淮扬名菜,但恐怕一定品尝过物美价廉的干丝。所以,谈淮扬菜不谈干丝,便有失职之嫌。还是从淮安本地人说起吧,漂母与韩信两位先贤在淮安都有故居故里,在下此次专程前往游赏一番,居然产生了一个不重要却有趣的疑问:韩信乞食漂母,而漂母到底给韩信吃了些什么?当然不是干丝。韩信乞食漂母时,距发明豆腐的淮南王刘安出生大约还有四十年,所以当时没有豆腐,更不要说切干丝的豆腐干了。

咱们先说漂母的工作,她当时在漂洗什么?历来注释,有说其在洗衣,有称其在漂白布匹,而据在下考证,她其实是在“漂麻”。苎麻是在引进棉花之前,中国最重要的纺织原料之一。淮安的苎麻每年五、七、十月三次收获,经过剥皮、沤浸、漂洗,便能产出整洁的麻丝,再经过绩麻、成线、纺织、捣练等十几道工序,方能制成珍贵的白纻细布,名曰“白练”。白纻轻衫乃宋代以前最为高贵时尚的夏季服装,唐代张籍夸赞男装云:“皎皎白纻白且鲜,将作春衫称少年。”(《舞曲歌辞·白纻歌》)宋代贺铸称道女装曰:“紫陌青丝鞚,红尘白纻衫,谁怜绣户闭香奁?”(《南歌子》)

话头扯远了,咱们还是接着谈漂母与韩信。话说韩信穷尽饿极,在淮安城下河边钓鱼又一无所获,此时河里恰好有几位中年妇人正在清洗沤浸多时的麻皮。这显然是一件非常劳累的工作,需要站在水中,长时间弯腰淘洗,因为她们必须得将麻皮上的木质和黏液漂洗干净,方能清理出苎麻纤维。其中一位漂母看到韩信行将饿毙的样子,慈心大动,便将自己的午饭送给他吃,而且是一连数十日,每天都给他午饭吃。

那么,漂母给韩信吃的是什么饭?首先,漂母必须在河中劳累一整天,中间没有时间做饭,带来的午餐只能是今日所谓的便当。其次,漂母必定不富裕,所携便当又是以顶饥耐饿为主旨,所以应该是以淀粉类食物为主。关于这段历史,史料中只有“饭”这一个词,于是在下只能推测,漂母所携便当盒(陶罐或蒲包)中必定不会是白米饭,甚至以大豆等杂粮为主的“菽饭”也显得太高级了。

我们假定漂母馈食给韩信的时间是七月的割麻季,那么,漂母的饭就应该是以富含淀粉的水生蔬果为主,例如农历七月淮安盛产的芡实、菱角、慈姑等,然后加上一把籼米煮成菜饭。当然了,原产于中国的大豆当时已经种植较广,即使漂母无力用大豆制作菽饭,却可能用豆豉来佐餐,以便补充身体必需的蛋白质和盐分。

虽然这是贫苦劳作之人的粗劣饭食,但白白送给韩信吃,也说明漂母非常善良。况且,此后她将自己的便当给韩信连吃了数十日,只能说明,漂母的善良超乎寻常。日后韩信被封为楚王,并以千金报答漂母这件事情,我相信是真的,但是与漂母数十日饿着肚子漂洗苎麻,却将自己的午餐每天都送给韩信相比,这份千金之赠的善意,大约也就只能与便当盒中的豆豉相当。

远拉近扯终于牵出大豆和豆豉,其实仍然是为了谈干丝。简单来说,淮扬菜中著名的干丝,是先将豆腐压制成方形豆腐干,然后横片竖切成细丝。烹调方法通常分烫干丝和煮干丝两种,成品清淡爽口,乃佐餐下酒两相适宜的隽品。

在下谈干丝却非要缠着韩信乞食漂母的故事不放,主要是因为这里边包含着一个今天仍然非常重要的伦理问题,就是在施恩与报恩之间,怎样做才算恰当。漂母馈饭并不觉有恩于人,而韩信千金报恩却是在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慷慨大方,那么,我们后代读书人看到此处,心中到底会是什么滋味?在下以为,司马迁老夫子写作《淮阴侯列传》时,暗自用了一点春秋笔法,让读者能够感觉到,韩信虽然工作能力强、创业功劳大,但最终惨遭杀身灭族之祸是有原因的,性格即命运嘛。读者朋友可以不同意在下的结论,但您如果有机会去淮安一游时,不妨到漂母和韩信的故里凭吊一番,得出自己的结论。当然了,在下推荐的这几种佳肴,如果不顺便尝尝,也怪可惜的。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热播剧《潜伏》原著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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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蔡阳艳